“今夜,我们又该如何关心人类”:海子《日记》重读 - 情感生活资讯网传媒
按:在姜涛长年的教学经验,以及与青年文学爱好者的交往中,发现海子依然是年轻一代文学个体重要的精神构成。海子本身,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命题,他诗作中的力度与局限,都反映出今天这个时代的症候。文章正是试图通过重温海子、回顾新诗历程,来探讨上述问题,是小切口、大关怀的佳作。
今夜,我们又该如何关心人类——海子《日记》重读文 | 姜涛
(《读书》2019年9期新刊)
二○○八年夏天,受一家艺术机构委托,我和另外三位朋友到青海考察采风,曾在德令哈、循化、玉树等地短暂逗留。记得是在循化县,我们访问了当地一所著名的藏文中学,和校中师生有过一次座谈。其中,有位藏族老师喜欢写诗,且谈锋犀利,视野开阔。不知怎的,他提起海子《日记》一诗的著名结尾:“姐姐,今夜我不关心人类,我只想你。”《日记》写于一九八八年七月,那年夏天,海子第二次去西藏漫游,途经青海德令哈之时,写下了这首刻骨铭心的诗。对于海子的说法,这位本地诗人似乎不大认同,他说大家不要以为我们在这里只写民族、地方的事情,恰恰相反,我们很关心人类,写的都是普遍的、人类共同的主题。他的发言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,后来在自己的一首小诗中,还对这个场景有所记录、演绎。
德令哈是海西州的首府,也是青海西部的政治文化中心,十年前我们去的时候,看到这个高原上的小城街道整饬、设施完备,还有一座相当现代化的新火车站。三十年前,它的样子不得而知,至少在海子的诗中,德令哈“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”,只有“美丽的戈壁空空”。借助“今夜”“空空”“这是唯一的,最后的”等词句的复沓,包括“德令哈”“德令哈”这三个字的回荡,海子强化了一种空漠无助的感受。最后在“人类”与“姐姐”之间,视野突然放大与收缩,似乎又一下子清空了这个世界的实在性(“德令哈”在蒙语里,也正是“金色的世界”的意思),警策动人,让人过目不忘,后来成为海子流传最广的诗句之一。按照《海子评传》作者燎原的解读,诗中的“姐姐”与海子当时交往的一位女性有关,海子对于母性呵护的强烈渴慕、依恋,也可部分解释“姐姐”的形象为何在他诗中一再出现。我在课堂上讲到这首诗时,有时会半开玩笑地提问:大家注意,“今夜”海子在德令哈,他不关心人类,想到的只有姐姐。为什么没想到爸爸、妈妈、哥哥、弟弟,更没想到舅舅、阿姨和其他人,这可能是一个问题。
德令哈景色(图片来源:wikimedia.org,摄影者:刘祖赛,CC BY 3.0)玩笑归玩笑,在空空的戈壁上,在无穷远的“人类”和心中默念的“姐姐”之间,的确不存在另外的人、另外的中介,荒凉的戈壁让一切脱离关联,只是回到其自身——“我把石头还给石头”“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”。这种在“空空”世界上孤身一人的感受,构成了海子的抒情短诗中相当核心,也最为动人的部分,其中的精神形式颇可玩味。再比如写于一九八七年的短诗《秋》:
秋天深了,王在写诗/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/该得到的尚未得到/该丧失的早已丧失
寥寥几行,同样境界阔大。“王”亦即诗人,处于“这个世界”的中心,但“这个世界”同样空无一人,只有“鹰在言语”。绚烂的秋色层层加深,实际只是语言渗出的幻象,写诗的“王”也像个囚徒,孤立无援,被囚禁在他自己的写作中。
到二○一九年三月,海子离世已经整整三十年。在这三十年间,当代中国社会生活的巨大变化,想必当年的海子和他的读者都不曾预料。我曾想当然地以为,随着时间的推移,海子致命的抒情、加速度的生命燃烧,可能也会被逐渐淡忘,在习惯了于诸次元中破壁穿行的新一代读者那里,不一定能得到认同,即便“麦地”“幸福”“远方”“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”等表达,可以在流布中被改写、挪用,妥帖收纳于消费时代“诗与远方”的流俗想象中。事实证明,这种看法太过轻率了。尤其近年来,在课堂教学和平时接触中,我能感觉到海子依然是不少年轻文学个体的精神支撑,那种孤绝壮烈的写作和生活理念,依然强劲介入了某一类感受结构、心理状况的生成。这其中包括一些以极端方式告别人世的学者、诗人,比如二○一四年去世的打工诗人许立志、二○一六年去世的青年学者江绪林。在生前的一篇文章中,江绪林还特别引述过“姐姐,今夜我不关心人类,我只想你”这一句,借此讨论美好生活是否可以无涉正义的议题。这篇文章的标题——《其实我不热衷政治,只是今夜还是很悲伤》,显然模仿了海子的句法:“政治”与“悲伤”、“正义”与“美好生活”的区分,在一定程度上也复制了“人类”与“姐姐”之间的空阔对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