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届“芙蓉杯”全国文学大赛入围小说作品—《?长老师》好店
长老师
文/ 袁作军
丁村向北里许,有座顿悟寺。更北面是宽大无边的沙湖,庙小,地旷,略显荒凉。庙里有四个和尚。身材高大的惠静年纪最老,大约六七十岁,也可看成七八十岁。另外三个和尚,叫他“师傅”。因为庙小,惠静顶多算个住持,算不得“方丈”。人们均呼“长老师”。
惠静自称“老衲”,从来没有在意过人家怎么称呼他。惠静是何时来到顿悟寺的,老年人也说不清了。他给人的印象,是沉默寡言,律己甚严。不喜不悲的脸上,颧骨突出,左眼到下巴,有一道诡秘的刀疤。他督导着三个徒弟勤于佛家功课之外,或开荒垦地,种稻种菜,或下湖捡漏,采菱摘莲,不依赖于善男信女的供奉。庙里略有盈余,惠静就命三个徒弟,拿去施舍给周边揭不开锅盖的贫困之家。顿悟寺仅有东西二殿,分别供奉地藏王菩萨和观世音菩萨。香火还过得去。
民国年间,兵连祸结,天灾频仍。地处江汉平原西南之鄙的丁村,也在劫难逃。
某年大旱六个月,丁村以及周边田园,庄稼歉收。刚刚入冬,大多数家庭就面临饿肚子的危险。说来也怪,顿悟寺周边,惠静师徒开辟的三十几亩农田,萝卜白菜,皆茁壮成长。红白的萝卜,个个都比拳头大;桶形白菜嫩绿诱人。人们羡慕嫉妒地慨叹:“佛门之地,有菩萨保佑呢。”
徒弟来报:“师傅,有人偷了我们的萝卜。在西南角。”
惠静目无表情地“哦”了一声。隔天,白菜也开始丢失了。惠静亲自去看了看,王顾左右说:“收拾一下,我们去云游吧。”
惠静的嗓音,谁都不敢恭维。他一开口,就如同敲响了破锣,响亮而刺耳。
徒弟焦急了:“这个时候去云游,我们的萝卜还会是我们的吗?我看……”
惠静不说多的,回到庙里收拾了一瓶一钵包好了,搭在肩上,穿着他那件缝补了上百个补丁的百衲衣,就出门了。徒弟们背地里不解地埋怨道:“这个老和尚!”也跟着云游去了。云游是各走各的路,不需要结伴同行。大家约定,等明年春暖花开再回来。
据说(也仅仅只是据说!),惠静出门时,交代过丁村的老族长横杆爹,把那些萝卜、白菜分了。横杆爹就是这么做的。这年,远近的地方出现饿殍,丁村一个人都没有饿死。人们站在连每一片萝卜叶子、白菜蔸子也没放过的空地上,不由自主地对着顿悟寺的山门,虔诚地鞠上一躬,忏悔道:“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呀!”
说话间,残酷、艰难的武汉会战结束了。日本人的军刀就闪着寒光,杀到了丁村。日军在丁村一番洗劫之后,在黄卫军(有的地方叫皇协军)的配合下,把丁村五百多号男女老少,圈牲口一般,驱赶到了顿悟寺前的开阔地上。顿悟寺的几个和尚也在其中。旁边的高地上架设了三挺机枪。日军长官叽哩哇啦一番鬼叫,汉奸翻译说:“皇军说,他们是来帮助我们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,希望大家理解和支持……”村民们吓得瑟瑟发抖,哪里听清了翻译的话。最后,还是私塾先生林老夫子大着胆子问的:“那,要我们怎么样支持?”
翻译说:“这个问题问得好!我就把皇军的意思简略成一句话吧。现在你们要做的,就是出来一个人,把皇军的标语,写到全村的墙壁上。就这,不难吧?”
林老夫子到过省城,是有见识的人,就说:“难倒是不难。可是这些倭寇,烧我们的房子,抢我们的粮食,侮辱我们的妇女,这也叫共荣?日本人不会写字?为什么要我们写?这就是逼我们心甘情愿当亡国奴!”
日军“砰”的一枪,打死了林老夫子,然后厉声问:“写不写?!”
人群中老人孩子吓得哭泣起来。没人敢站出来。暴怒的日军吼了一句。大家听不懂,但看到机枪手拉了枪栓,就明白了:只要这个军官抬起的手臂挥下来,眨眼间,这里就血流成河了。忽然,惠静和尚站出来,破锣声音响起:“我写!”
日军暂时撤到镇上去了。村民们劫后余生,长长地舒了口气。惠静提着石灰桶子,先在顿悟寺院墙上刷下了一行蒲扇大的字:大东亚共荣共存。三个徒弟劝道:“师傅,这事万万做得呀!做了,我们就成铁杆汉奸了!人家的口水也能淹死我们呢……”
惠静说:“你们回庙里做功课。我一个人就够了。”接着全村显眼处的墙上,都刷上了类似的标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