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炜:作家是“心灵之业”,要服从生命的冲动婴儿
张炜小时候生活在山东海边,那时候的孩子,在林子深处突然遇到一个老婆婆,会怀疑她是不是妖怪变的;遇到一个故意吓唬孩子的打渔人或采药人,也会把他想象成一个闪化成人形的精灵——这种冒险的生活就是童年。
上世纪80年代以长篇小说《古船》轰动文坛,2011年凭借《你在高原》获得茅盾文学奖,很多人觉得张炜就是写小说的。其实,他最早写的是诗,今年年初又出版了第一部非虚构作品《我的原野盛宴》。
“无数的童年故事已经被我稍加改变写进了作品里,但仍然有许多没有写过。”张炜说。
中青报·中青网:你之前以《古船》《你在高原》等小说广为读者所知,怎么写起了非虚构?
张炜:如果打开一个小说家的多卷文集,特别是全集,会发现这长达千万言中,真正属于小说这种体裁的往往不足一半。人到了一定年纪可能不再热衷于阅读虚构故事,除非是极其绝妙的虚构文字,对于一个写作者也是同理。
作家与一般的专业人士不同,这种心灵之业要服从生命的冲动。编织一般意义上的奇巧故事,这是他们年轻时候更愿意做的事情。当然,如果遇到更复杂的意蕴需要表达、如果除了虚构而不能为的时候,他还会搬动“小说”这种体裁。诸种文字之中,有话直说、朴实记述,常常是格外有力的。
中青报·中青网:《我的原野盛宴》中写了童年时在海边林野间的生活,现在回到故乡,你看到的是怎样的景象?
张炜:我不止一次描述和记录那片小平原上的蓊郁,已经是心头永远的绿荫,当失去它的时候,我的人生似乎就没有了遮罩和爱护。我记忆中的海边林子已经全部毁掉了,从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到现在,经过了一轮又一轮的砍伐,它们也就没了踪影。这是我的锥心之痛,也是胶莱河东部半岛上许多人的痛点。
那里60岁左右的人会给我们讲述以前的模样,从海边洁白的沙岸往南走十里或更远,都是大自然最珍贵的馈赠:细如白粉的沙原、沙原上面茂密的丛林;起伏的沙岭上是各种大树,每一棵的直径几乎都在50公分左右,它们的年龄比一般的老人还要大一倍以上,特别是高高的白杨和威武的橡树,给人的印象太深了……
小平原上的人似乎比过去多了一点钱,但大多数人还是过得很窘迫,远远算不上富裕。与几十年前相比,主要是多了几幢高楼、一些大烟囱。
中青报·中青网:故乡对你的写作有什么影响?
张炜:我们小时候,大人最担心的是怕我们走得太远,在林野里迷失,不小心被一些野物伤害。传说中林子里有妖怪,连小小的虫子都会害人,比如五颜六色的蜘蛛有的就有巨毒,甚至有一种带毒针的鱼能要人命,诱人的果子能让人昏迷……总之危厄太多了,不测之事难以历数。但也正因为如此,大地才充满诱惑,才让孩子们上瘾和着魔。今天的孩子一天到晚待在屋里倒是安全了,可是这种局促的生活带来的是更大的危险:失去整个童年。
我以前讲过,我们一伙孩子甚至在林子里遇到了一个专门教我们干坏事的老头。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,老人也不一定全是慈祥的,这一位就是。他教我们怎样掀塌看瓜人的草铺,怎样捉弄老师,还具体指导我们怎样才能把女老师的大辫子剪下来且不被她发现。最奇怪的主意,是怎样对付一个凶巴巴的海上老大:那人平时在海滩上跑来跑去指挥拉网,穿了一条肥大的短裤;老人要我们捉一只刺猬,在那人猝不及防的时候迅速揪开短裤,把刺猬扔到他的裤裆里……
无数的故事已经被我稍加改变写进了作品里,但仍然有许多没有写过。
中青报·中青网:作家到了一定的人生阶阶段,是不是都会回望童年?
张炜:无论怎样的童年,都是人生的黄金。苦难的童年并不鲜见,即便如此,人们也会珍惜之至。那是青春的前期,是生命之初,是最值得痛惜的幼稚期和出发期。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和现在的孩子相比,二者在接触大自然的深度上有很大区别。
上世纪中期或更早以前的孩子,仍然拥有大量的野外时光,鲁迅即便进了三味书屋,也还是能找到一个趣味盎然的百草园。野外的一切给予人的营养之丰富、之有机,远不是书本和课堂所能比拟和代替的。在林野里,你会遇到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奇迹:人、动植物、溪水河流、风雪、流星银河、翩翩而至的大鸟、踏着小碎步溜溜跑来的一只狐狸……可谓不期而遇。
现在的孩子功课太多,除了课堂上的紧张学习,还有课后作业和各种课外辅导班,就此踏入人生的竞争之路,接下去几乎不再有喘息的机会,这样直到60岁甚至更晚之后才会稍有缓解,所谓的退休了。在这条奇怪的生命流水线上,一个人是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愿行事的,自己是停不下来的。